在保健品直销行业火热背后，充斥着各类营养师速成培训机构，“国际注册营养师”是最火爆一类。它们大多以“世界认可”为噱头，短期培训在6-14天不等，费用在数千至上万元。

 梁淑怡 插画　　

　　人社部相关工作人员表示从未听说或认可过  ACI（美国认证协会）证书，也没有任何关于营养师的国外职业资格证书受人社部认可。

　　2016年国家取消了公共营养师认证之后，目前没有卫生部门、教育部门或职业认证部门设立的统一国家标准，相关法律法规亟待完善。

　　在为十几位同事交了6万元报名费，参加“ACI（美国认证协会）国际注册营养师”培训后，王霞发觉自己受骗了。

　　“微博上有很多专家揭露这个证书不专业，不受行业认可。但当时销售人员对我说，这是国际、国内都认可的从业资格证书。”2019年2月18日，王霞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如果这笔费用无法讨回，她恐怕也得辞职了。

　　作为上海一家企业培训部工作人员，王霞需要帮助团队提升专业程度，以便给中老年人提供健康营养咨询服务。但很多同事并没有医学、药学或营养学相关背景，不限专业，连续从事营养健康行业工作一年以上即可报考的“注册国际营养师”就成了一个诱人的选项。

　　这是一个庞大的培训产业。在保健品直销行业火热的背后，充斥着各类营养师速成培训机构，“国际注册营养师”是目前最火爆的一类。它们打着“权威认证”“国际通行”“求职利器”等旗号，或招揽学员收费培训，或做着认证考试生意。

　　中国营养学会负责对外宣传的工作人员张欣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些所谓协会、基金会，并不受营养界业内认可。

　　事实上，自2016年国家取消公共营养师职业资格许可之后，这一培训行业愈显乱象。“这些并不专业的人，却在做着关系生命健康的重要工作。”张欣忧心忡忡。
 

官网简介中有：营养师、心里咨询师等等培训，可惜这是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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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证书诱人，培训速成

　　王霞向南方周末记者提供了一段自己与北京深海云课堂教育科技有限公司（简称深海教育）销售人员的微信对话截图。对方明确表示：“ACI注册国际营养师证书就是营养师从业资格证。”像王霞一样，以为拿到这张证书就能成为营养师的人不在少数。

　　2017年9月，陈海星在尚科博文（北京）教育咨询有限责任公司（简称尚科教育）报名了ACI的课程培训。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对方承诺“将来包给你找工作”。

　　在缴纳4600元费用后，对方寄来了3本公共营养学的书，并为她开通了App账号自学网络课程，当年12月即可参加考试。“我并没听完课程，考前两星期，培训机构发来了两套试题，上机考试时就是其中一份试卷。”另一项考试要求是撰写一两千字的论文，她在百度文库随便摘抄了一篇。完成上述两项要求，陈海星就拿到了“高级注册国际营养师”证书。

　　看到不少网友及业内专家在网上爆料后，王霞想退课挽回损失，但此前与她联系的销售人员已不再回复消息。由于只是线上付款，没有任何纸质协议或凭证，向工商部门、消费者协会投诉后，王霞亦未得到答复。

　　“ACI注册国际营养师”培训从何而来？南方周末记者查询发现，自称为“ACI中国总部”“ACI国际认证中国总部”的网站就有3家以上，域名和网页设计也极为相似。更夸张的是，2018年11月26日、27日，北京东方汇才国际文化交流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东方汇才）、美英澳加（深圳）国际文化交流有限公司（下称美英澳加）先后在各自的官方网站发布公告，互斥对方冒充和虚假宣传。

　　2019年2月20日，一位名片显示为“东方汇才副主任、市场总监夏夏”的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东方汇才是ACI授权代为处理中国事务的机构。该公司不直接从事培训或教学工作，但与国内几十家培训机构、教育机构有合作关系。“我们是没有培训资质的，但这些机构的专业度经过了我们的认证，他们负责招生和培训，我们组织考试与发证认证，每年4次报名。我们收取每人800元的考试费用。”

　　不过，夏夏拒绝透露具体的合作机构数量、培训规模以及考试的通过率。而南方周末记者向多家与其合作的教育机构咨询时得到的回复是：“通过率在85%以上”“肯定能通过，不过可以补考”。

　　除了“ACI认证”，南方周末记者搜索发现，类似的“国际认证组织”还有很多。比如ISF（国际自我保健基金会）国际临床注册营养师、DCHM（整体自然疗法医学院）欧洲临床营养师、IPA（国际认证协会）国际注册营养师、NAFC（美国国家健康认证协会）营养教练、INCA（国际营养师协会）国际注册营养师资格认证培训班等，它们大多以“世界认可”作为噱头，短期培训在6-14天不等，费用在数千至上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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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何营养师国外认证，人社部均未认可

　　2017年12月5日，人社部公布了《以技能为主的国外职业资格证书及发放机构资格审核和注册服务指南》。该文件明确规定：境外机构及其驻华办事机构拟在中国境内开展国外职业资格认证或职业技能考试和发证活动的，需向有关部门提供外方机构合法性证明材料。

　　南方周末记者以投诉咨询的身份致电人社部职业能力建设司，咨询“ACI注册国际营养师”资质问题，相关工作人员表示从未听说或认可过该证书，也没有任何关于营养师的国外职业资格证书受人社部认可。这位工作人员还表示，所有未经人社部注册的国外职业资格证书发放都是违法的，如遇欺诈或纠纷，可报警处理。

　　显然，ACI认证的注册国际营养师和心理咨询师并不属于人社部认可的国外职业资格证书，不具备官方“背书”的权威性。

　　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夏夏亦坦承“ACI并非人社部认可的国外职业资格证书”，他称东方汇才与培训机构合作时，均强调不能打着国家认可的旗号去宣传。

　　然而，东方汇才的官方网站宣称，ACI与人社部人才测评办公室达成合作，获得ACI证书的学员可进一步参加人才素质测评，亦可申请进入中国海外人才库，作为高级专业人才储备，是岗位聘用、任职、加薪和职务晋升的重要依据。

　　南方周末记者查询发现，后者应为全国人才流动中心人才测评办公室（人社部下属事业单位）。南方周末记者以学员身份致电询问是否与ACI有合作，对方回复称，只要对方是正规机构，承诺可以组织参加测评，即为可信，就可参加人才测评考试。

　　这些宣传内容助长了培训机构销售人员的“借题发挥”。南方周末记者致电多家培训机构，对方均表示该证书为“求职绿卡”“可以在各类公司及政府部门谋职”“国际通用终身有效”，特别是将获得人社部权威认可等内容吹嘘得天花乱坠。

　　夏夏承认他们也看到过不少类似虚假宣传。“考取证书的话对就业是有一定帮助的，但不代表着这是一张从业资格证。国内外在理解和翻译中存在差异，国际职业资格证其实等同于协会组织的水平评价或者说培训证书。它不是政府强制，而是市场认可。”

　　不过，这类培训并未得到行业认可。如拿到证书的陈海星“不懂专业，也没有工作经验，拿着证书也找不到工作，现在在家照顾孩子”。

　　“毫无基础的人，培训6天就能国际注册，这不是营养师培训领域的‘权健公司’吗？”中国营养学会教育与培训部工作人员刘楠对南方周末记者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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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假ACI？

　　事实上，在美国，ACI的真实性亦存疑。

　　美国营养与饮食学会（Academy of Nutrition and Dietetics）注册营养师  刘恋(刘恋微博) ，  在美国的一家医院作为临床营养师工作了5年，她却从未听说过ACI注册国际营养师的名号。

　　2019年2月21日，刘恋专程到ACI美国官方网站上公布的地址探访，“那里是一处共享办公室，不同的公司分别租用格子间，我找了很久也没有属于ACI的办公室或工作人员”。

　　南方周末记者未能进一步核实刘恋的说法。2019年2月27日，应南方周末记者验证ACI资质证明与合作授权文件的要求，夏夏提供了一份PDF文件，包括ACI注册在加州尔湾市的营业执照，以及授权东方汇才作为特许代理商的证明。他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目前市场上出现好多小机构打着ACI的旗号在运作，我们法律部门也是忙得团团转。”

　　据ACI官方网站中宣传资料称，ACI认证代表了当今职业认证的国际水平，客观地评价从事相关行业人员的专家级的知识和能力水平。

　　但刘恋指出，ACI官方网站中提到的“专家”团队，只有加州大学尔湾分校的2个心理学教授、1个针灸医生、1个管理学博士，没有一个是营养学领域的专家。“这样的机构给出的认证能有多权威呢？”

　　刘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美国施行注册营养师制度，注册营养师由美国营养与饮食学会负责认证，下设专门的认证机构简称CDR（Commission on Dietetic Registration），它认证的营养师叫做Registered Dietitian Nutritionist，简称RD或者RDN。

　　想要成为注册营养师（RD/RDN），必须要有营养学相关学士学位，并在成熟注册营养师的监督下，进行至少1200小时的实习，完成之后才可以考试。而要保持资格，每5年得修满75个继续教育学分，其间协会还会定期抽查。

　　“随手搜索营养师的相关工作，去看看国外招聘广告的要求，就会发现不管是公司、政府还是医院，都只承认CDR的认证营养师。”刘恋说，尽管一些公司营销内容中提到的“求职绿卡”“全球通用”“签证加分”戳中了很多人的痛点，但其实这些只要大专以上学历，或连续从事营养健康行业工作达到一定时间就可以报考的证书，实在谈不上权威或专业，也并不是真的“国际通用”。

　　面对微博上一大堆认证为“国际注册营养师”的专家，业内人士非常无奈。“行业里都知道这些人是‘野鸡营养师’，但普通公众很难辨别，会听信一些非常不靠谱的科普或建议。”张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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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劣币驱逐良币

　　2016年底，国务院下发了《关于取消一批职业资格认可和认定事项的决定》，取消了共计114项职业资格许可。其中，公共营养师资格认证也被取消。

　　目前，注册营养师认证正处在由国家职业认证逐渐转向由行业协会和民间组织等机构拟定相关认证标准进行认证的转型过程中。刘楠说，原来做公共营养师的培训机构，大多转行做起了“注册国际营养师”生意。

　　在美国、加拿大、日本等一些国家，“注册营养师”头衔由本国权威学会或协会认证，并受法律保护，如果违反规定使用，甚至可能受到法律制裁。而国际营养师协会联盟（ICDA）2016年提出的标准是：营养师需要具有至少营养相关专业本科学位，且完成不少于500小时有督导下的实习。

　　张欣也给出了一组数据：目前，已有34个国家的营养师要求至少本科学历，4个国家要求至少硕士学历，36个国家的营养师要求有督导的实习达到500小时以上。

　　在中国，2016年取消了公共营养师职业认定之后，目前没有卫生部门、教育部门或职业认证部门设立的统一国家标准，相关法律法规亟待完善。

　　2017年，根据《行业组织有序承接专业技术人员水平评价类职业资格具体认定工作实施办法（试行）》，中国营养学会作为国内营养界的权威团体，参照国际标准，进行了注册营养师制度试点。知名营养专家比如范志红、顾中一、王兴国等，都在微博发布过自己的注册营养师证书。

　　但注册营养师门槛较高，目前国内仅有四千余人。目前报考的要求包括本科以上营养相关专业、从事营养及相关工作1年或在实践基地实习满1年、报考通过率在30%左右等较为严格的指标。

　　正是因为条件严苛，冠以“国际注册”之名的各类培训便应运而生。

　　值得注意的是，市场正在出现营养师培训与保健品营销关联的现象。据一位相关业内人士透露，有机构最近和无锡一家保健品公司合作，为该公司300名员工颁发了国际注册营养师证书。而欧洲临床营养师的培训课程，也在有销售保健食品的App“健康724”上进行推广。

　　张欣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些五花八门的“国际注册营养师”虽然没有能力搅浑专业圈子里的水，但是却让大众一头雾水，更严重的是，影响了整个营养师行业的形象。

　　“如果真的对营养学有兴趣，非专业人士可以参加相关培训进行学习，但是不要自称注册营养师，可以称营养学爱好者。”刘楠说。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王霞、陈海星、张欣、刘楠均为化名）

       本文作者：南方周末记者 崔慧莹、南方周末实习生唐一鑫，责任编辑 何海宁，本文首发于2019年2月28日南方周末。